脚手架上的蚂蚁
从农村到城市
你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叫农民工
城市的楼房再高，也是你们一手一脚垒成
高高的脚手架上，你如一粒蚂蚁
在烈日下大声吆喝
而在低矮狭窄的工棚里
你带着汗臭酣然入梦，一次次梦回家乡
你说，城里的房子都太高了
要是矮一些，再矮一些
你翻山越岭的目光，就能望见梦中的家乡
望见家门口日渐老迈的爹娘
望见沉睡中，蜷缩着的孩子
城市的绿化地，都种下了花草和树木
却没有一棵你熟悉的庄稼
春天，你总是与一些鲜艳的花朵擦肩而过
你甚至来不及与一棵树话别
就要像一粒细小的蚂蚁，爬上高高的脚手架
你认得那些叶子
每一片都暗藏着熟悉的乡音
一座城市还无法安放你睡梦中的花朵
而你依然感激每一个日子
感激来自家乡的风，吹动你的衣衫
他们在树底下睡着了
一个外省汉子在树底下睡着了
他赤裸着晒得黧黑的上身
只穿一件短裤衩
那岔开的两条腿沾满了泥巴
仿佛是刚从泥土里拔出来的两条老树根
更多的他们，也在这棵树下睡着过
像暮色中，一群疲倦的麻雀回到了巢穴
不要去叫醒他们
每一声粗重的鼾声里
都深藏着一个遥远的故乡
更多的时候，他们像一群争抢谷物的鸭子
伸长着脖子，把雇主团团围住
讨要一份粗重的苦力
一年年过去了。仿佛只有那些累人的活儿
才能叫醒他们命中的绿叶和花朵
挑沙子的外省汉子
湿漉漉的沙子其实是异常沉重的
从一楼上到五楼，每走一步
他都十分吃力，肌肉一块一块地鼓凸起来
仿佛就要从古铜色的身上分离出去
但他却似乎一刻也不愿停歇下来
仿佛肩上正挑着的
是一家老小生活的全部
它们和一担担沉重的沙子一样
构成了他生命中所有的痛苦和欢乐
结账时，他很慷慨地少收了尾数
这使我感到，其实一粒看似粗糙的沙子
也有着它的光芒：结实，沉重，而金黄
二十年
在这座南方小城
我认识一个外省来的民工，超过二十年了
但我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
二十年前，他和他的几位老乡
为我翻砸过旧楼板，挑一袋袋废料下楼
我认得他，不仅仅是因为
他的身板壮实得像一头黑水牛——
他们似乎成了我庸常日子里的一份牵挂
每次路过桥头那里，我都要看一看
他们是否还在这里
二十年间，他们的父母可都还在世上？
他们的孩子，是否又成了新一代的民工？
二十年来，他们沾满泥巴的脚掌
在故乡和他乡之间奔走，走过了多么漫长的路？
她，或者她们
每天，她几乎和我一样准时上班
有时是走路。高跟鞋在水泥路上
笃笃笃地敲出清脆的响声
有时也开着那辆奶白色的小座驾
在晨光中发动，在晨光中出发
每次，她都走得那样匆匆
有时还夹带走了几声蘸着露水的鸟鸣
其实他们张罗的装修公司也并不算远
走路过去，也不过十多分钟
她坐上那辆奶白色的小座驾
似乎是要一次次给自己提速，再提速
黄昏，当她和他们回到出租屋楼下
除了车尾箱里的铁铲、灰刀和卷尺们
那些浓重的外省口音，也被她和他们一道
大大咧咧地搬上了楼
一群农民工在清晨喊口号
“为了老婆，为了孩子……”
每天开工前，他们都要站成一小列
由领头的带着，喊着这样的口号
那声音并不很整齐，似乎还夹杂着
一些儿沙哑的成分，听起来似乎有点滑稽
我看了一眼，夹杂在中间的那个
看样子年纪还轻。每次喊到老婆孩子这一句时
都要微微红了脸
他的工帽前沿比别人的压得更低一些
似乎是要压住一些青春期的秘密
每天清晨，他们都这样鼓足力气地喊着
仿佛所有的幸福和寄望，都在喊声里
仿佛故乡和亲人，也全都在喊声里
仿佛他们一喊，故乡的山水就会响起回声
再一喊，老屋上的瓦楞草，就会在风中招手
【审核人：雨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