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过的有几日了,冷意也不浓郁,秋的场景仍在继续,晚茬的麦子还在种,秋菜也在待霜等雪。不过昨天的一阵朔风、几星凉雨,总算改变了这暖的格局,蓦然间,稚童衣厚翁叟初肥,衰柳飘黄残荷睡池,街巷里、空气中弥满了冬的味道。村口苦楝树下的石磨,也有白霜隐约,二叔只着一身秋衣,携一卷脏兮兮的铺盖,坐依着它,任凭冷湿的青苔粘身,嘴里还骂骂咧咧的:“你个没良心的!老天爷看着哩!小时候,爹咋对你的……”
这声音虽低沉却极是刺耳的,过路的多猜他疯了,再狠投以鄙异的目光,熟人已是见怪不怪了,但都知道今天必是初一。
五婶刚送孙子上学回来,见二叔又在石磨旁依坐,“嗨”了一声后又猛拍了下头:“哎呀!看我这脑子,连今儿初一都忘了!”
打工无处去的我,查看麦田苗情回时,见五婶又返回,忙问:“五婶,怎么又拐回来了?”
“看见你二叔了,才想起来今儿个初一,我差点忘了前儿个许的愿,今儿个得割块刀头,上上香还了。”
“噢!那你去吧!”我不经意地回着,眼已向二叔身上扫去。
几个月没见二叔了,可能是上几个月都是大进(大月)的缘故。今儿个一见,觉得他较之以往变了许多,先前的光头,如今生出蓬乱的白发,嘴唇上还着花白的胡子,瘦削而灰暗的脸已消去先前悲哀的神色,直勾勾两眼偶尔的一轮,或向你诉说,他还没忘记刘家寨人的石磨,一肢胳膊紧夹着铺盖卷,生怕丢了似的。
我去了他跟前:“二叔,你……
“哪个没良心的?是称意、还是如意?”声音仍是低沉的,见有人来,眼皮还是抬了起来。
“二叔,我是文正,你小侄子。”
“文正?好哇!你不是和合意好吗,得他的信不得?”声音仍是低沉的,但眼晴竟亮起光来。
“我……我……”我踌躇了好长一会,最终也只吞吐了这两个字。
“是哩,他和你最好,你一定知道他还想不想我。”二叔来了精神。
其实合意也久没与我通话了,也没听说有回来看父亲的念头,我不便实说,但也不敢再增二叔的苦恼,只好支唔地应付“或许最近要回来的……”
“嗯!就知道,他还不会忘了我。”顿时,炸开的胡子翘得更高了。我怕再问出些疑惑来,趁他把目光飘向南方时,就悄悄的挪起步子,并问村外望了望,见素云姐还没有影儿,就直奔四爷家去了。
四爷是族里长辈,年龄与二叔不差几岁,但辈分却是长的,也就是俗语说的“长门的孙子末门的爷”,他还是个老兵,为人磊落直正且又爱管闲事,所以今天这不堪的局面,自然想到他了。
见过四爷,就把二叔又去村口的事仔细的说了一遍,平常慈祥的他顿时也恶了起来,撅起山羊胡子就骂:“这忤逆的孽障!净丢祖宗的脸!先前管的好好的,怎么又变卦了!我去找他们!”
四爷虽也已耋髦,腿脚仍不输人,加有军人遗风,未等我接话,就先我出了门,径直地向巷口去了。
“称意!你个孬种!给我开门!”四爷来到称意家大门前,掀屋振瓦的吼了起来,这高腔自然也引来了围观。
“四爷!您来啦!”头发花白的称意应着并示意媳妇先避一下,这才去开了漆光的铁门。
“哼!你又不让你爹进门了?”四爷并不进院颤抖着胡子喝道。
“四爷!这……这……”称意支唔着。
“原先说的好好的,你照顾前半月,如意照顾后半月,今天初一,你为啥不接茬!”
“是……是……”,未等称意说出来,他媳妇秋花嫂憋不住了,竟出来辩解:“四爷,你是知道的,九月是小进,二十九天,我们伺候半月,如意只伺候十四天,老三合意给的代管费我们也没多得一分,现在!这个亏俺不吃了!搁到俺爹生病前,谁也没计较过,都是按你调解的办的,自从俺爹住院后,如意他俩口子做了些“排场”事,昧了大姐家出的几百块不算帐,爹娘的地还赖走一搾多宽,便宜占尽了,还说俺不沾贤。你说俺还能吃这亏吗?从哪开始,一有小进月……”
秋花嫂话没说完,后院如意媳妇桂枝嫂听见前院吵闹,就知道四爷为爹的事来了,拉着如意也跑过来与秋花嫂理论:“说的都是你的理,亲戚看咱爹拿的礼物你都收你家里去,吃花开销报百十快钱的假帐,处处占都便宜!不是素云每逢了小进,到初一都带着东西来,你就让爹就晾那石磨跟前!自已一身毛,还说人家是妖精!”
“你咋骂人?”
“骂了又怎样!”
“我让你骂!”秋花一步上去就去抓桂枝的脸,称意、如意弟兄俩旁观似的蹲在一边看。
我却代为着急地去劝,但不管用。还是四爷的一声斥喝,才止住了她们的撕扯。
“别闹了!就这么点小事,你们还打!丢不丢人?不让你爹进门,去抱老凉磨!你们干的还是人事吗?也不想想,你们孙子都有了,将来都学着干,你们心里啥滋味!”四爷骂道。
“嫂子,吵闹净让别人笑话,先把二叔接回来才是正理!”我也插了句嘴。
“一点脸面都不要!张嘴就钱!钱!钱!恁爹养恁也算他有福了。称意!如意!合意!真是‘称意’、‘如意’、‘合意’啊!恁说该咋办?”四爷加大了嗓门。
称意、如意俩人惧于四爷的威严,不敢答话,也没敢直视,仍蹲着。
“四爷!你最公道,俺听你的。”妯娌俩怕事弄大了,倒同声开了口。
语气中可断,二人已服了软,四爷也借坡下驴,平息了这场风波,达成口头协议,老三合意每月出的四佰元的赡养钱,大进月一家二佰,平分,小进月,如意须少得十元,称意也须接父亲进家。
半晌时分,太阳晒干了石磨上薄霜,二叔也在称意的掺扶下离开了村口,从镇上返回的五婶跟在他们后面,在自己的脸上画着羞字。
踏着满地的落叶,思量这场风波,先是抱怨古历的不平,分什么大小进月,让二叔白受半日的罪,又怀疑养儿防老的古训,现世中独子的,留守空屋,儿多的推诿扯皮,以至于悲哀到老不聊生,也更难过“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这曾经的儿女心声,也只美在古诗里。变了,一切都变了,在追腥中忘了亲情,于逐利时丢弃掉养老送终的天职。我一面走,一面想,阳光也洒在身上暖暖的,一时舒畅了许多,也就在这短暂的舒畅中,二叔平日里的好处也凑过来挤进了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