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追着一片桃花来的,从山下一直追到山上。因为,此时的桃花都跑到崆峒山上来了,真是:“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崆峒山的桃花是从四面八方上山的:从东南西北,上下左右。因为,四面八方的地方都低于崆峒山、热于崆峒山、都过了桃花盛开的季节。而地处平凉城西端的崆峒山,山高林密,气温低,春日长,时光在这里起码要驻足半个月。所以,都四月了,这里花才开、树才芽、草才绿,人间的英物们都躲到这里来了,这里就成了桃花们西去的驿站。
为此,我特以小诗记之:“……红花白琼齐西进,相约一日上崆峒。”
崆峒山是丝绸之路西出长安之要塞、黄帝问道之处,有着仙山圣域般的存在。桃花到了这里,就像到了天上,要成仙、隐归。而我来,此时来,和众游客一样,是奔着崆峒山桃花,追赶它们的仙踪来的。
我一路从东追来,到山下的时候,桃花才在开呢:从山根、从北边、沿路往前开呢。这儿一两树、那儿三几枝。可能是在我来之前才开的吧,有的满树密密麻麻,有的才星星点点;有的是向阳处开了,有的是顶端的开了,背面和下边的还在含苞待放。但我觉得,崆峒山的桃花儿都开得滋润、饱满、白净。有粉红的、雪白的、白中带粉的。但都一律裸枝带花,无叶无杂,纯粹,耀眼。
我是第一次看到崆峒山桃花的,但我觉得它们就是我昨天在家乡看到的那些,太像,太熟识了。可到了这里,它们却脱胎换骨了,都变得更加娇艳美丽了,亮亮的、香香的,看着使人心旷神怡,觉得既熟悉又亲切。
我顺着山路往上爬,桃花也顺着山路往上爬。不,它们是漫山遍野的在集体冲锋呢,而且一直在我的前面。我到了这个跟前,它的前面还有桃花。原来,它们早就占据了各自的位置,在那里绽蕊吐芬、大放异彩。
桃花是撵不上,走不完的。我走到哪儿它们都在前头等着我,好像知道我要来似的。我一路走到中台,桃花一路牵引,一路跟随。
此时,它们又钻进了林子,杂在了树间,但那美丽的身影是藏不住的,尽管树高林密。在林子的某处,在树的下边,我还是看到了,老远就看到了,看到它们的花朵熠熠生辉、闪闪发光。在西阳的斜辉里,一片花朵儿白白亮亮地浮在林中,像一群起飞的玉蝶。细看才发现,它们是长在一簇老桃的枝稍上和头顶上的、是有根的、飞不走的。这丛树已树老身斜,枝黑如炭了,还生机勃发,毅然决然地挑着数枝稀疏的花朵。还有一树新桃,枝干如筷,身力单薄,被周围的大树压制着,但它还匍匐着挣扎着,也依然挑着一枝嫩稚的花朵儿。
难怪人们说桃花是山野的精灵、是春天的使者,它们把生命最圣洁最美丽的花朵儿都虔诚的举在了身子的最顶端,最早,为春天招展。
此时,在夕阳的照射下,林间的桃花儿都变得更白更亮,点点如玉,片片似雪,使人不免看了又看,拍了又拍。甚至走几步,拍一下;拍一下,又走几步。还怕把这美,把这玉意诗意的一瞬漏掉一个半个。
东台有一寺一观,一僧一道,一黑一黄两衣,各执一院。
我先看到的是夹在寺和厢房之间的一簇桃花,在沟渠边上。其次才是庙和僧道。桃花是先色夺人的,显眼、亮丽、繁盛,粉嘟嘟的惹人爱怜。
看完这簇桃花,我走上石阶。庙院无人,殿前也有一树桃花,寂寞无语地开着。树老枝粗,花朵稀疏,或者花朵都开在树顶。我发现:越是长在低湿处的桃花越是红润温婉,越是长在干旱多风处的桃花就越洁白亮丽。庙院里的这树就粉白,长在沟边的那丛就红润。我在树下自拍了一张,回头看时,墙外还开着桃花。树是从墙外冒上来的,根就扎在墙根下,树身悬在半空。在西阳光里,在晴空的反衬下,这树桃花愈显得繁盛明艳。我朝下望去,百丈之下是弹筝湖,绿水如鉴,桃花围城。再往南看,还有桃花冒上墙来,这一树比那一树更高大,花也更繁盛。
其实,崆峒山有很多桃花,或远或近,或浓或淡。数之不尽,看之不完。正所谓:寂寞桃花处处开。
不知不觉,太阳下山了,游客下山了。工人下班了,僧道下班了,神佛也下班了。我却住在了古塔隔壁,住在佛道中间,住在满山桃花的包围之中。据说北斗星就在崆峒山上方,崆峒山是古人定乾坤、立方位、判阴阳的地方。今夜,我要陪桃花一夜,陪崆峒月一夜,陪广成子如来佛一夜。崆峒山是个道山,道和理无处不在,就上山而言,也是下易上难,再上亦难。试想,芸芸众生中能上山来者有多少人,上不来者又有多少人?再如树木,能站到山顶、长到今天的有几棵?能长在塔顶的又有几棵?世间很多美好高贵都从艰辛中得来,都是少数人得之。
夜静了,满山几乎就剩我一人。门外一切模糊不清,看花花黑,看山山朦。午夜,睡不着,我便静听山夜,听风声、花声、鸟声、春声。夜似乎什么声音也没有,很静;又像什么声音都有,很杂。听着听着,就听出了一种声音,且越来越大,开始是潇潇、呼呼,直至哗哗、轰轰——后来奔流了起来。仿佛天地间有一条大河在横流、在汹涌、在涨潮。听去很远、很浑厚。我在想:是什么在流呢?是夜?是宇宙?还是另外的什么?它在流什么?从哪儿往哪儿流呢?
次日一早,曙光已把皇城日照金山似的刻画在了西崖上。我便向着崆峒山最高、最古老、最神秘的地方进发了。我也要去问一下道,上一炷香,效仿一下轩辕黄帝当年的虔诚,感受一次爬上369阶天梯的艰辛。
天梯的入口处正有一树桃花开得轰轰烈烈、无拘无束。仿佛在向来世人宣示着什么,述说着什么?
石阶很陡很长,爬完一段,还有一段,再爬一段才能进入天庭。往上,依然是石阶、桃花、寺院;寺院、桃花、石阶。桃花儿一直陪伴着古刹,一直在前路招手。这一暗一明,一古一新,一动一静的事物,别有新意。桃花是春天的音信、是山寺的眼睛,有着画龙点睛的作用。有了它们,山明了、水亮了、景新了,人们的精神头儿也足了。虽然它们只是个点缀,是满山树木的千分之一,但它们给了春天和崆峒山以灵魂与神韵。桃花是有灵性的,它们一般都围着住所、寺庙、走道生长,都在春寒料峭里开花,都在干旱的地方扎根。崆峒山的所有寺院周围都长着山桃树,都开着桃花。在磨针观路中的一个石壁上,就长着几株桃树,低矮、瘦小,若不是开花,我都不会发现它们的存在。
此时,崆峒山还很暗淡、苍凉,满山除了松柏斑驳的绿,就是树干一律的褐。而唯一灿烂夺目的就是无处不开的山桃花了。这些野生野长的精灵,虽然迟缓、散漫,却也娇媚美艳,给早春的崆峒山以独有的色彩,也给了游人以来此踏春、看花、拍照、游玩的理由,尤其给我留下了难忘的一面。这一面,如同崔护《人面桃花》里的那一面:“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当我见到崆峒山桃花第一面的时候,就刻骨铭心,念念不忘,就想着第二年、第三都来这里看桃花儿:看桃花开了没有?看桃花都开得怎么样了?看那“一面”还是否依旧笑春风呢?
要下山了,此时,我的眼中全是桃花,心里装着的也全是桃花。我想马上将它们放在纸上,让它们永年永月,长开不败。因为,一天的桃花和另一天的不一样。记得我前日上山时,山下路边才桃花朵朵、才一树一簇的。及至我在山上住了一夜,下来时,满峡已是桃花漫漫,红红白白,如火如荼了。真乃:“山中方一日,人间已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