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荷花村,是江汉平原一个普普通通的自然村,一百多年前还是一片沼泽,是古云梦泽的遗存,名荷花苑。荷花苑东侧流淌着一条古老的河流,名为西荆河。那时,我就读的小学位于西荆河上游的脉旺嘴老街。每天清晨,我们沿着老河北上,徒步四里路去上学。沿途最让我记忆深刻的,是河边星罗棋布的几处水塘,我们称之为“潭口”。
潭,百度释义为深水坑或深水池,比湖小,比塘深。潭水幽渊,充满了故事与神秘。记得有宋家潭、孔家潭、陈家潭等,一路上大约有六七处之多。这些潭口深藏着太多历史的悲欢,承载着我儿时许多快乐的记忆。
放学后,成群结队的孩子们一路嬉闹,每到一处潭口都要停下脚步,想方设法耍上一番。夏天,我们爱在潭中戏水,游到最深处,试图探明水底究竟有多深。无论水性多好,孔家潭几乎无人能探到底。记得曾有大人划着小船,用长长的麻绳绑上几块砖头,试图测量水深,却始终未能触底。大人们说,潭底有个地道直通长江。我将信将疑,但无力反驳。孔家潭不仅水深莫测,而且水呈墨绿色,且四周寥无人烟,让人发怵。老人们经常讲起这里有水鬼,半夜三更时常听到像农妇用棒槌洗衣服的声音,甚是恐怖。所以,这口潭后来成了我们学生娃的禁地。现在我才想到,那声音应该是水獭敲击河蚌的响声。
陈家潭最为热闹。潭的北坡是一片茂密的丛林,人迹罕至。胆大的孩子总会游到北坡岸边,探个究竟,显摆自己的勇气。初秋时节,还真有人到林子里采到过很多从未见过的野果。多年后,湾子林改造,大人们曾在北岸丛林里打死过一条十几米长的蟒蛇。如今回想起来,仍觉得后怕,毕竟那片林子里有毒蛇猛兽啊。
天凉后,我们便不再下水,转而搞些恶作剧。深秋季节,我们会挖些老鼠,用线串起来,使劲扔进潭中,仍其横冲直撞,东扯西拉,看着它们在水中挣扎沉浮,岸上的孩子们则欢呼雀跃,乐不可支。若是挖不到老鼠,我们甚至会逮到路边随处奔跑的小猪或小狗,吆喝着抬起,将它们抛入潭中。小猪笨拙地划水,小狗则灵巧地游动,引得大家捧腹大笑。
有年秋天,一位陈姓男老师体罚了我的同学,同学伺机报复。那天,老师经过这里,刚好内急,走进潭边用茅草围成的茅厕。同学见状大喜,捡起一块大土块,用力掷向茅厕。只听“扑通”一声,老师拎着裤子跑了出来,满身粪水,尖叫道:“是哪个干的?老实承认!”孩子们顿时如鸟兽散,转眼间便不见了踪影。我们远远看见,可怜的老师,无奈地跳入还有些凉意的潭口中,去清洗身子。
那个时候的冬天似乎比现在要冷得多。大雪总会如期而至,潭口会结起厚厚的冰层。把木板栓在大狗身上,坐上木板绕潭面奔跑,一起唱着不着调的歌曲,哇呀哇呀,惊起岸边丛林的飞鸟。脸冻的通红,小手冻的像冰棍,每年冬天过后,小孩子各个都是满面满手的冻疮,却全然不知。
宋家潭四周平坦,水不太深,清澈见底,底部是坚硬的沙地,最适合戏水,这便成了我们的天然游泳池。清秀温柔的宋家潭,至今回想起来,仍觉得甜蜜而温馨。我的“狗爬式”游泳就是在这口潭里面学会的。我们还在潭边搭过凉棚,既可以纳凉又能做跳水台。凉棚下还挖过深坑,夜晚在生产队的瓜田偷来大西瓜,藏在坑里。夏天火辣辣的太阳下,大家游完泳,赤身裸体地享受西瓜的凉爽和甜蜜,好不惬意。然后还不忘记把西瓜皮埋进坑里,以免被人发现,好生得意。
靠近学校的地方,也有一处潭口。坡地平坦,面积广阔,四周荷叶环绕。这里不适合游泳,更不适合恶作剧。最让我留恋的,是夏天的荷叶与荷花。荷花盛开时,教室里弥漫着淡淡的清香。有一年暑假,作为文艺宣传队员,我住校一个月排练节目,晚上在教室的课桌上搭铺睡觉。每天夜晚,枕着月光,听着蛙鸣,闻着荷香,那种美好的感觉至今记忆犹新。正是这段时间,我学会了识简谱,入门拉二胡、吹口琴,成了一名音乐爱好者。
潭口,在我记忆深处的欢乐太多太多。想起这些来,犹如喝一杯陈年美酒、品一口清香的浓茶。
参加工作后,我接触了地方志,才知道那些潭口被记载在水利史和县志中。原来,潭口是西荆河洪水泛滥决堤后留下的遗迹。清朝县志中记载,我们村五里路的河段,决口就有十余处。欢乐的潭口边,埋藏更多的竟是芸芸众生的苦难。
汉江的沙洋段,几百年来就是一部决堤史。翻滚的洪水猛兽般越过大堤后,便直扑西荆河。西荆河水猛涨,巨浪拍打着堤岸,汹涌的波涛蛟龙般翻腾。无助的人们望着漫过河堤的浊流,只有无声的哀叹:又看是哪个湾子要决口了,今年的粮食又算是白种了!
轰地一声巨响,像一道闪电划过,大堤瞬间被撕开一道口子,洪水像瀑布倾泻而下,缺口越来越大。浊流如脱缰的野马,扑向广袤的荷花苑,满眼绿油油的庄稼瞬间被洪水吞没,也吞没了人们丰收的希望。荷花苑又成了一片汪洋。
泛滥的洪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低了头,静了下来,慢慢地朝长湖奔去,汇入长江,留下一片沼泽,一片死寂凄凉的荒野。冬季来了,米缸见底了,人们又要为吃饭发愁了,这个年关又是个难过的关。大家不得不抛家离舍,投亲靠友,或拿起土碗,踏上逃荒要饭的路。他们饥肠辘辘的奔波着,但总是坚定的相信,熬过这个冬天,来年的地会更肥沃,收成会更好。
老人们常说,荷花苑十年九淹,决堤一次,地涨三寸,百年的沼泽地就是这样逐渐变成了肥沃的良田。不幸中的万幸,百年间,荷花苑人在饱受水患之苦的煎熬中,也收获了良田万顷。新中国成立后,国家大兴水利工程,成功制止了汉江决堤,保住了西荆河。七十年代,西荆河实施改道,从此荷花苑再无水患。荷花村以田多地美成了积玉口镇的富裕村,镇委书记的长期驻点村。
潭口,不仅是我儿时的欢乐谷,更像是一滴滴眼泪,蕴含着一代代荷花苑人苦难的历史。灾难已经成为过去,曾经的伤痛与悲歌,幻化出一个富裕的村庄。如今的荷花村,推广稻虾养殖模式,农民富了起来;挖掘红色文化根脉,村子红了起来;实施乡村振兴战略,推行新农村建设,荷花村如其名字,更加鲜艳美丽。
离开家乡四十多年,每次回到故土,我都要特意去看看那几处潭口。由于自然淤积和人为的土地平整,它们早已变得面目全非,有的变成了一方鱼池,有的成了一汪荷塘,大多都成了虾稻连作的稻田。那个曾经深不见底的孔家潭,如今被一条大马路一分为二,仿佛一双明亮的眼睛,静静地躺在古老的荷花苑旁,透视着家乡的变迁,见证着村子日益富裕,目送着荷花苑人们在乡村振兴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潭口,或许不会永存,但那些记忆中的伤痛与快乐,将永远留在我们心底。